正在囤积月亮上的灰尘

– 无处安放的月球尘埃、如果显得特别,那一定是月光特别美。

边缘

  文子青不明白他为什么他的月球边境之旅会有一站停泊在大蒜旁边;这堆大蒜里面还泡着一个狼人,一个文子青姑且知道名字是“清仓”的狼人。这不是文子青的不礼貌,但一个不带蘑菇的吸血鬼通常不会靠近大蒜,更何况去仔细确认蒜堆里传来的嘟囔声。
  但是文子青停下了,他在离蒜堆一米远的地方站着,只顾盯着远处清晰可见的一圈光轮:那里就是月球的边缘。文子青此前用了接近一年的时间进行环月旅行,又在月球边境停留了一年。月球边境没有任何的城市,只有少量的边境站,更没有交通方式连通边境,没有月球生物喜欢这里,而文子青则是带着他的100倍亚铁离子络合溶液(也就是浓缩营养液)徒步丈量着月球的边境。
  他本来没有思考过何时停下这个问题,得益于他是个吸血鬼这件事,这种徒步旅行几乎不会让他有任何的疲惫感,而吸血鬼又是月球上公认最好养活的智慧种族:他们摄取液体能量的方式让他们可以只靠喝溶液就能活下去;作为几乎彻头彻尾的冷血动物,长眠可以帮助他们渡过很多艰难的时期,而且他们几乎没有弱点。
  在文子青读过的书中(是的,他读过很多书),他知道如果只凭他的直觉,他必然不可能环月球边境一圈而回到原点;相反,他感觉中的直线会以弧线的方式引导他,也许他会离边缘越来越远,直到回到月上任何一座城市中,如果他到达城市,他就会回到他的故乡:也是他开始环月的起点。
  但也还有一种可能:他会离边缘越来越近,直到有一天他步入边缘,步入仅属于他自己的终点。不过据他所学,边境中存在一些物质会分解吸血鬼的身体,这是绝无仅有的吸血鬼的绝对克星。所以也许他不一定能够到达边境,可能在足够近的地方他已经分崩离析,但这也是一种终点,文子青觉得这可能是他真正想要的。
  不过不管他曾经如何觉得,如今他停在一堆气味令吸血鬼敬而远之的大蒜旁边,他仍然觉得自己还要继续行走,但是他得允许自己休息一会:当然这个一会已经过去了三天。当他刚刚拿出浓缩液准备稀释100倍用于饮用时,一颗大蒜砸在了他的头上。
  “你还没走?”从蒜堆里钻出的狼人问他。
  文子青难以控制自己的生理反应,他一瞬之间以夸张的方式向后移了十米,而且还深深地皱着眉。那颗砸中他的大蒜还往他的方向蹦了两下,但他忍住了没有再后退。
  “你能把那颗蒜拿走吗,清仓。”文子青第一次看到蒜堆里的狼人,额前一块红色的毛发和背景的光轮配合起来非常耀眼。
  “是覃苍!不是清仓。怎么你一个吸血鬼还前后鼻音不分的!”覃苍显然对这个错误很不满意:清仓会让他想起一些仓库里没有狼人喜欢的发霉大蒜和变质的用剁碎蘑菇和肉末揉制的肉饼,他不喜欢。
  “覃苍,能把蒜捡回去吗?”文子青可能察觉到了这是一个脾气暴躁的狼人,但他一向与人为善。
  “你居然没带蘑菇,”覃苍打量了他一下,“你居然没带蘑菇在蒜堆旁边待了三天。”
  文子青不对自己的行为发表评价,虽然他一想到刚打开的浓缩液盖子有点头皮发麻:如果被砸到的是浓缩液,他以后的月边之旅就只能喝大蒜味的溶液了,应该没有吸血鬼能受得了这件事。但他还是回应覃苍说:“没找到一样的蘑菇。”
  覃苍长这么大第一次听说有吸血鬼宁愿不使用蘑菇,也要先找到两个一样的蘑菇,他从蒜堆里站起来去拿那颗逃跑的蒜,同时评价:“真是磨叽。”
  待他回到蒜堆旁后,文子青也慢慢地跟他恢复到了五米的距离,他突然觉得很新奇,“你在这里干什么?专门来月球边境找蒜闻?”
  文子青席地而坐并收起了浓缩液,他其实并不饿,因为已经三天没有怎么行走了,消耗可以说是无,“我来月边旅行,只是在这里休息一会。”
  覃苍更觉得理解不能,“月边这么大,不带蘑菇找个蒜堆休息,没事找事。”
  文子青不知道怎么解释,他只是想停留在这里,就像久飞迁徙的候鸟遇到一片丰美的白湖,他沉默了一会,还是盯着光轮,“那你在这里干什么?专门来月边泡蒜?”
  “谁像你那么无聊,”覃苍几乎翻了个白眼,他没有坐在离文子青很近的地方,“听没听说过什么是狼人,不知道走到月球边缘的狼人会变成狼吗?狼!”
  文子青当然知道什么是狼,传说中狼人的一种稀有的形态,仅会在古老的时候以约等于1/30的概率出现在狼人中,但并不存在于现代;传说狼是一种凶恶而专一的生物,在食物链中有很高的地位;至于覃苍说的月边变狼,只是一种流传于狼人种族的童话,讲给不喜欢开灯的小狼人听。
  月边之外是无比炙热的地狱,是不可能生还的禁区,没有人喜欢月的边缘,所以童话仍然只是童话,文子青没有想到真的会有狼人因为这样的童话千里迢迢来到这样荒无人烟的月边,他以为只有吸血鬼才会因为过于漫长的生存预期年限做出漠视生命的举动。
  “月的边缘是没有生物能活下来的,你去了也只是自杀。”文子青冷静地说。
  “你又没去过,”覃苍脱口而出,之后想起来文子青是吸血鬼,“只有你们吸血鬼才活不下来吧,你们不懂是肯定的。”
  文子青无法否定这一点,他看的书多来自吸血鬼们的藏书,“或许吧。”
  覃苍见他又在盯着光轮发呆,“你又不能去,有什么好看的?”
  文子青侧头看了他一眼,没有什么表情,但是灰蓝色的眼睛(吸血鬼只有瞳孔是红色的)里反射着光轮的亮色,也许是静静相处三天带来的默契,覃苍突然福至心灵地注意到了他光亮之下无光的部分,“我操,你他妈不会要去月边吧,你是假的吸血鬼吧?”
  文子青没有正面回答,他只说,“我明天会开始继续往前走。”
  覃苍发现了眼前这个人的虚幻之处,好像眼前的并不是这个人而只是他的影子,而与影子一模一样的他本身,则游离在周围,随时都可能会消失在光轮之中;像两颗一模一样的蘑菇:原来文子青只是在寻找自己。

  第二天是一个很模糊的概念,对于没有天文望远镜和报时台的月球人来说。他们通过观察一颗并不发亮的星星的转动来记日,所以有时肉眼很难确定时间,还好时间对于大部分月球生物来说无关紧要,不论是时刻精力过分旺盛的狼人还是寿命几近无限但还是差点人口负增长的吸血鬼,都不太需要更多的时间。
  但文子青是一个少见的很有时间观念的吸血鬼,他拥有一个矮人市场上售卖的石英机械表,他甚至可以不依赖天文台而知道时间,虽然以他的运动量他不太需要给这个表上发条,但他仍然保持了这样的习惯:得益于这个习惯,即使他在原地呆了三天,他仍然能够在第四天准确地启程。
  覃苍当然是一个热衷于电子科技的狼人,他有最新款的多功能夜光表盘,而且自动接受来自报时站的准确报时,但是在边境一带很不好使:报时的信号可以说是时有时无。
  他们的对话从覃苍获得了关于蘑菇启示之后就没能再继续下去,文子青坐在原地,覃苍不自在地在他身边呆了一会,还是回到了蒜推上,这次没有泡在里面,只是像坐在豆袋上一样陷在里面。
  在如此靠近光轮的地方,几乎看不到任何星星,覃苍快要放弃揣测文子青所说的“明天”,但还是仰躺着盯住这边缘泛白的天空,在他又睡着之前,他嘟囔着:“月边有什么好的?”
  也许文子青没有回答,也许只是他睡着太快了,迎接他的只是像这片没有星光的星空一样空白的静默。

  他醒来的时候文子青已经消失不见,显然已经踏上了属于第四天的旅途,很难说他是否会留下什么痕迹,覃苍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掉了。
  这显然不符合覃苍的计划,因为他特意在这个地方搭了蒜堆,就是为了在此处完成前往月边前的步骤:传说具有变狼能力的狼人在转变之前需要斋戒,这样的时间会减少转化的危险性。
  但他现在出奇地烦躁,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好几天没吃过肉了,他随手抛投了一个手边的蒜,它飞开很远,可能至少也有十米吧,这样覃苍想起来文子青是怎么跳出去十米远的。
  是不是每个吸血鬼都有大蒜歧视。
  他突然生气得想要磨牙,从行囊里掏出了一根肉干,这肉干硬得可以敲晕一头牛(当然还要用上狼人的力气),被覃苍用犬齿一下子扯下了一条,像是叼着一截草梗一样把它衔在嘴边,那一点点的肉味混合着灰尘的味道流进他的嘴巴里。
  他忍不住咀嚼了几下,试图吃到一整块肉似的,但因为肉条太细无功而返,只是嚼痛了自己的腮帮子。于是慢慢地抿着它,抿完后才想起自己是来斋戒的。
  几天的努力前功尽弃,本来因为肉条好一点的心情马上又变得很差,覃苍觉得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一定是文子青:如果不是他对蒜的歧视行为,自己一定不会生气到忘记斋戒。
  他从蒜堆上跳起来,掏出他花纹前卫的黑红布袋,往蒜堆上一套——当然也没有能够帅气地全部装进袋子里,他只能认命地一颗一颗地捡起剩下的散乱大蒜,全部丢进袋子里,当然也把肉干丢了进去。
  最后一颗大蒜,他觉得拿在手里感觉也不错,于是收紧抽口的袋绳,把它搭在右侧肩膀上,左手拋接着那颗大蒜,准备重新找个适合斋戒的地方。

  文子青在第四日准时出发,他想要沿着原来那条直线前进,却总觉得自己好像偏离了方向。纵使他原本的计划就包含了偏离,但引力造成的偏离和撞击造成的偏离对旅途的意义截然不同:他的一生都无法脱离引力,所以这只是一种自然;而太空中的行星仅有极低的概率撞击其他行星,这显得更像是命运。
  被大蒜撞击过的文子青偏离了原来的轨迹,这很符合动量守恒定律。文子青虽然在意自己偏离了方向,但并未因此太过沮丧:光轮清晰可见,像是某种命定之死,但是又充满了希望。很多月球生物并不向往光明,但文子青认为光的意义一定大于死亡,否则他应该对光明一无所知才对。
  月边的荒地上偶尔会吹起阵风。从边缘之外的死寂之地传导着炙热的脉动,卷起月球表面的细沙。这些细沙会进入任何缝隙,当然也包括文子青的机械表。在出发之前文子青有做过相应的防护,但这不可能做到万无一失,幸运的是他的表还没坏,不幸的是它所经历的性命之危完全不亚于文子青,也许在文子青消失之前就会完全宕机。
  文子青觉得他或许需要加快脚步,他从这种时间的概念性死亡中感到了一些新奇的急迫:一种赶在生命终止前做些什么的急迫。
  当他的新旅行经过了不短的时间之后,他似乎更加靠近光轮了,它的亮光有时会过于耀眼导致文子青需要闭上眼睛前行,但是月边就是如此的荒芜,没有特意确认方向和距离的必要,只需要跟随自己的脚步一直往前,总有一天会到达那个目的地。

  文子青需要补充一些浓缩液和水,他会短暂地睁开眼睛确认可见的范围内是否有边境站的痕迹,直到他找到一个。太靠近月边的边境站甚至不会有什么东西驻守,但是基本的物资储备还是存在的,文子青不会有丝毫不请自来的愧疚,熟练地靠近边境站二层小屋的大门。
  但还没等他打开门,一颗大蒜就从二楼的窗口飞向了他。
  他的躲闪全凭本能,仍然是以难以目及的速度,他看向二楼打开的窗口,看到熟悉的一绺红发,正以防备的姿态想要投掷更多的大蒜。
  “覃苍,我只是来取点营养液。”文子青叹了一口气,虽然不重,但还是被狼人的耳朵捕捉到了,“不要再扔大蒜了。”
  覃苍没有想到过会再遇到文子青,他觉得文子青消失的本领堪称一流,让人觉得你与他分开后就永远不会再见到他;另一方面,再见文子青之时,自己居然还不是狼,会让他感到一丝罕见的羞耻:好像是吹破了牛皮,然后夸下海口但是被海淹没。
  他收起手里的大蒜,表示知情,然后他看到文子青闭着眼睛绕开了门口那颗大蒜,进了边境站的大门。他竟然感到犹豫:文子青显然不会在此停留很久,但覃苍出于尚未完成斋戒还没变狼的事实阻止他下楼去和文子青打招呼。
  果然文子青甚至没有呆上十分钟就从边境站出门了,而覃苍还在原地没有挪动。
  “我走了。”文子青看向窗口,其实这个方向有一点太朝向光轮了,让他很想闭上眼睛不去看。
  覃苍没有回话,文子青终于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又重复了一遍,“覃苍,我走了。”
  突然他听到窗下传来一阵巨响,条件反射地睁开了眼睛,竟然是覃苍从窗口跳了下来,还单手提着一小袋大蒜,显然不是全部的量,显得这个酷炫花纹的布袋有点大材小用。
  “你为什么不走楼梯?”文子青忍不住发问。虽然对于狼人来说一层楼算不上什么,但文子青仍然不觉得他应该跳下来。
  覃苍正在拍打裤腿上的沙尘,“我想跳就跳。”
  文子青又想叹气,他看见覃苍抬脚踩到了之前掉在地上的大蒜,他觉得自己应该马上离开,但未免对不起覃苍专程下楼来打招呼。
  “你下楼是来送我一袋大蒜的吗?”
  覃苍好像受到了伤害,“操,你就这么想我的?”
  文子青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愤怒的覃苍笑了起来。他的笑虽然只停留在嘴角,但很容易看出他在笑。
  覃苍突然冷静了下来,他问出了最重要的问题,“文子青,你要去月边吗?”
  文子青的笑意变得若隐若现,他还是重复那句话,“我会继续往前走。”
  覃苍突然站直了,手里的袋子也不再乱晃,“我要去月边。”
  文子青突然发现这狼人还比他矮,好像是一个未成年,“那里什么都没有,更没有童话。”
  覃苍执拗地说:“我要去月边!”

  文子青的旅程多了一个后缀,并且每次尝试劝解都会被回敬一个大蒜。
  月球边缘的旅程乏味而漫长,唯一可能的变化是地形的起伏。当他们走到环形坑里时,可能会看不见光轮,只能看见靠近光轮侧的坑沿投影在遥远的地方,他们就走在这阴影下,幸运的是所有月球上的动物都擅长夜视。
  文子青知道他并不了解覃苍,他只是在蒜堆旁边遇到了这个满脑子童话幻想的狼人,然后又在补给站第二次被大蒜撞击;即使他是一个相信巧合命运的人,这个人的出现仍然没有带给他任何启示。他甚至比一个人旅行的时候更沉默,而这种沉默也感染到了覃苍。
  这种沉默在进行了不知道多少个“日夜”过后,覃苍终于对此忍无可忍。
  ”文子青,你是不是冷到腿软?”彼时他们正爬上一个环形坑的陡峭边缘,覃苍稍稍落后一步,只感觉自己的头发上全是文子青踩下来的月面灰尘。
  狼人是很爱惜自己的皮毛的,虽然对于吸血鬼来说,他们生活的地方只能算是乡下的土培大蒜基地,充斥着湿润泥土,蚯蚓和悬挂风干的野生动物肉干,兔子居多。覃苍忍不住伸手清理头发,拍下来簌簌的灰尘掉到文子青的裤腿上。
  “狼人比吸血鬼更怕冷,覃苍。”文子青实事求是地说,“靠近月亮边缘只会让你越来越热。”
  覃苍在坑边对着边缘的光摆正那几根红色的额发,“我根本不怕热。”
  文子青也蹲下来慢慢抻直了他的裤腿,陨石坑里没有被光照过的月尘像是在-80℃冷藏了一年的无机盐粉末一样划过他的手指,不过就像文子青说的那样,他不怕冷,也不会被月尘冻伤。
  但也许是因为覃苍的问话,他把手指贴上了地面,陨石坑之外的月尘远不如他所想的炙热。他们不是在靠近边缘吗?
  但是边缘投射的巨大光芒,那种宁静而不变的场景是如此真实,让文子青怀疑自己失去了对热的感知。
  “覃苍,你觉得热吗?”文子青将地面上的尘埃攥在手里。
  “我们才离边缘多近?文子青你不会受不了了吧?”覃苍忍不住打蛇随棍上,对吸血鬼出言嘲讽。
  “你的手。”文子青言简意赅地说。
  覃苍不明白,但他下意识伸出了他没有拿着布袋的那只手。
  文子青把他攥起的拳头虚搭在覃苍的手心,没什么重量的灰尘沿着他的指缝往下面漏,掉在覃苍的手心里。“你觉得热吗?”文子青又问。
  覃苍在这一刻好像失去了语言,属于狼人的灵敏耳朵不自然地抖动,他心想:文子青在做什么?他不是在对未成年狼犯罪吧?吸血鬼是没有体温的,但他竟然觉得这些灰尘是有温度的,像是某种在风中漂了很久的余烬。这一定是文子青的把戏。
  于是覃苍扭过头去,使劲地拍打清洁双手,耳朵因为违心而微微朝两侧背过去,“一点都不热!”
  文子青越过他的头顶看向来自边缘的光:为什么会没有温度呢?
  
  他们旅程的进餐时间都是由覃苍提出的,覃苍虽然在斋戒,但这不代表他什么都不能吃,斋戒的对象主要是狼人们最喜欢的肉食。覃苍也会用必要量的营养液代替肉食的摄入,不过他的营养液不是文子青那样毫无滋味的离子溶液,而是狼人都喜欢的红烧味。
  这导致了他在进食后2小时通常会变得情绪很差,这种吃到肉味又没吃到肉的感觉让他非常易怒。相比之下,文子青只是在毫无感情地补充能量而已,他并不是不追求美食,在他环游世界时在很多城市品尝过他们最地道的美食,虽然并不是都使他称赞,他只是对于边境饮食状况有正确的预估罢了。
  同样是一次进食之后,覃苍忍不住问:“你这么走路,要几年才能走到月边啊?”
  文子青看向他:“我只说会往前走。”
  “一点也不前。”覃苍嘟哝着,“不向着月边走怎么叫前方呢?”
  ”你可以走我前面。”文子青提出了一个非常有道理的建议。覃苍没法拒绝这个提议。
  
  当他们重新启程的时候,覃苍率先站起来,他把大布袋往肩上,然后他试图找到一个正向着月边的方向。
  但实际做起来比想象中困难很多,月边的光晕是那么的均匀而祥和,让人很难判断距离;但是覃苍不可能就这么认输,他反而产生了一个绝佳的想法:如果光亮对于月球生物已经算是过曝,反过来说寻找最黑的方向会简单很多。
  他猛一下地转过身,撞上文子青写满疑问的灰蓝色眼睛,“你终于打算回程了吗?”
  覃苍又被他气到,“闭嘴!”来不及蔑文子青一眼,他闭上眼睛来适应暗部的光线。
  文子青看着他在面前闭着眼睛小角度地调整方向,像一朵过于敏感的向日葵:即使一个行人路过也要疑惑一下向阳的方位。他刚叹一口气,覃苍就紧接着说,“别在我面前晃来晃去!”
  “我没晃。”文子青陈述事实,而进一步确信覃苍就是很像敏感向日葵。
  覃苍试探性地往后退出一步,然后是第二步,然后慢慢地后退着走起来,脚步渐渐变得确信,“就是这个方向!”
  “你确定你要这么走?”
  “当然!”覃苍此时睁开眼睛,文子青还在原地没有走动,比刚刚更远,但是还是看起来那么无奈。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在这个人面前后退走路好像真的很傻,一瞬间连耳朵尖都变红了——但他不会就此放弃这个绝妙的办法,至少在文子青赞叹他的明智之前——所以他假装没意识到的样子又闭上眼睛,不去看文子青的眼睛。
  文子青看着他又闭上眼睛,不算很快地往后退,“真不怕摔……”然后几步追上覃苍,在伸手就可以抓住他的距离跟着他走。倒退覃苍至少给他制造了一片阴影,让他觉得面前的光也没有那么难以直视。他不能长时间直视光轮,覃苍也看不见路,所以他垂下眼睛,把目光落在地上——暂时没有大的坑洞——和覃苍身上。
  “你从哪里来月边的?”之前没有开始过的对话就这样轻易脱口而出。
  “……穆恩城。”覃苍好似不情愿一样地回答。
  穆恩城算是月球的主要城市,但那里不算是狼人聚居地:只有一种狼人会在那种地方长大——没有族群的狼人。穆恩城的历史很长,但在很久以前,那里就是月球最大的收容所。文子青没有感到震惊:他不觉得一个在族群中成长的狼人会到了这个年龄还相信月边故事。
  “也许我在穆恩城见过你。”文子青盯着他额上的红毛: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但这有点太鲜艳了,明明应该很显眼。
  “骗人……”覃苍显然不信他的客套。
  文子青轻轻笑了,“骗人?”他伸手拿起那戳红毛,覃苍被他吓得一抖,猛地睁开眼睛:但是见鬼的是,他甚至觉得文子青看起来很认真。
  “为什么不能是你瞎了,我也瞎了呢?”他没有因为覃苍睁开眼睛就放手,甚至还在问问题。
  “放手!”覃苍看起来像是想咬人。
  文子青本可以从善如流地放手——如果他没有感觉到眼前突然出现的巨大阴影的话——日轮就这样在他面前消失了,就像是电影结束放映那样消失了。他敏感地察觉到一些仍然在渗出光的缝隙存在,但即使是缝隙,也过于明亮,看一眼就会觉得过于危险,于是避险地本能在他身上发生了作用。
  他把覃苍拉进怀里,转身向他们刚刚离开的陨石坑跑去。
  嘭——听起来巨大到迟钝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覃苍在文子青怀里呆呆地看着日轮的方向。那是一场无法形容的碎裂,巨量的光从扩大的裂痕中挤进来,覃苍只看到一眼就不得不闭上眼睛;即使是一眼,他都已经被刺激到泪流满面。
  震动、粉尘、气浪还有光全部赶杀着扑到他们身上,直到他们滚进陨石坑沿形成的战壕。
  覃苍仰躺在坑里,忍不住地咳嗽,坑沿上还有簌簌掉落的尘土,坑沿的阴影看起来比之前小很多,外面光的投影明亮到难以忍受,哪怕在阴影中,仍然能感受到那种热度扑面而来。他咳了一阵,突然意识到躺在他旁边文子青好像过于安静,于是胡乱地抹去脸上的泪水,睁眼去确认文子青的情况。
  文子青侧躺着面向他,眼睛睁着,但在看到他看过来的时候也没说话。
  “你还好吗?”覃苍用手挡住坑底反射的光,努力坐起身检查文子青的情况。
  意外的是文子青居然可以说话,“吸血鬼可以几乎不呼吸。”
  “我在问你这个吗?”覃苍大叫,“不呼吸就不会被呛到吗!”
  文子青看着他,但没反驳他。
  “文子青?”
  “因为接触不了真正的光,所以就制造光。”文子青冷静地说,“我没想到会是这样。”
  “现在我有点相信童话了……”
  “你受伤了?”覃苍终于在文子青身上发现了异常:他的耳背到后颈泛着异常的红色,完全不同于偏白的肤色。“这是烫伤吗?”
  “也许是烧伤呢?”文子青抬眼看着覃苍,他甚至在笑,“毕竟吸血鬼是会被光烧成灰的东西。”
  “别念你那破童话了文子青!”覃苍甚至感觉到手足无措——这样的创伤仅仅是在刚刚文子青背朝光线跑向陨石坑的短短时间内造成的——那坑底反射的光即使更加柔和,也一定会对文子青造成伤害。
  想来想去,他只想到了一个办法,于是覃苍很凶地说,“你,坐起来!腿,盘起来!”
  文子青坐起来,看着覃苍站起来拉开黑色连帽冲锋衣的拉链,然后撑开衣摆整个人挡在他面前,在他和坑沿上投下一个大三角形的阴影。
  “你打算这样站多久?”文子青又在笑。
  “你管我!”覃苍看着他就觉得他好欠打,“再说一句我就把大蒜袋子套你头上,你自己活去吧!”
  于是文子青不再说话,就这样看着覃苍直到他脸都红了,心里知道他们正史无前例地在等待真正的黑夜的来临。
  而这件事居然在这月球上显得有些浪漫。


C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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