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到小黄说,“花海明明就不在这里。”
这一刻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直到小黄在我面前睡着了,我才回过神。手里的湿巾已经被我攥成一团乱麻,湿巾上的水泡涨了我的手指皮肤。
我拿起来胡乱地抹了一把自己的脸,这会已经有点儿干了,比我的脸还干。
再拆开一张湿巾——我带湿巾的习惯还是被小黄带的——我又走到他面前。垂头睡觉是一个很难安稳的姿势,他的头小幅度往前啄着,好像下一秒就要往前倾倒。
我在小黄下一次重重点头前托住他的下巴,把他的脸抬起来。酒意上脸,我虎口张开,正好可以用拇指和食指掐住他又红又烫的脸颊。
因为要用点力抬着他的脸所以捏了一下,但他脸颊的弧度还是有点太薄了。小黄真的需要再多吃点。
下了这个结论后,我使用了手里的湿巾。小黄没有哭,他确实只是太醉了所以睡着了。我拿开手,突然发现小黄的脸上被我按出了两个有点轮廓分明的指印——好在他也一点没有要醒过来的痕迹。只是扶着他躺下去的时候,他又一次无意识地紧了紧怀里的背包。
——看来他想给花海的,不论是什么,都是个很大的秘密。
我中止了想看看他背包里有没有带面霜的想法,但还是看着那两个指印沉思两秒,发现自己也不能再做什么。
把他的腿也顺到床上比我想象中还要轻松,轻得我有种无名的焦躁。我给他盖上被子后,又在房间里徘徊几圈。
然后我想起来该干什么了。
手机页面快速拉到航旅纵横,我点了退票。说不上来为什么——也许只是觉得晃眼吧——我又按住跳出来的退票成功提示短信,删掉了整个短信对话。
做完这些,我的大脑好像才终于清爽些了,洗漱后就把自己扔上床的另一半边。这床很大,大概是两米的吧,总之是不会睡着睡着就碰到小黄的。
——但我好像又有些过于清醒了。
于是又打开手机,漫无目的地开始闲逛虎扑,直到背后小黄规律的呼吸声已经清晰可闻,我才放下手机,扭头去看他睡得如何。
明明是直着让他躺下去的,睡着睡着还是蜷成了一团,被子裹成一个小窝;小黄的脸还是很红,嘴和下巴陷进被子里。
我探出手去拉低被沿,给他的口鼻增加一点呼吸空间,还好,指印是几乎看不到了。小黄脸颊上被闷红的热度辐射到我的手指上,还是这被子裹得太紧了。
我又起来把房间空调调低了一度。看了一眼时间,已经过了凌晨三点。
早该睡觉了。
-★-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2021年秋天的训练室窗外,应该正开着一丛野蔷薇。
“这个赛季中的转会窗口是不是就从今天开始?”我转头问身边的队友。
“转会期不是早就过了吗?”队友用看一个脑子有病的人的眼神看着我,“今天都十一月一了。”
“今年十一月不应该也可以转会吗?”他的话怎么听起来那么魔幻?
“怎么可能?”队友质疑的语调把我高高吊起,这让我有点窒息。
“那没成年的选手要怎么办?”他们就必须得蹉跎到下个赛季吗?
“这跟成没成年又有什么关系?”
“没成年也可以继续打比赛?”奇怪,为什么我会有这种疑问?
“我们队里**不也没成年?你说什么呢。”
那他也可以继续打比赛?不需要漫长的等待?
等等,那他是谁呢?
我好像不知道答案。
就在这一瞬间,我的脑袋剧痛,好像被人抄起一个沉甸甸的玻璃瓶砸了一样。玻璃瓶的碎片里面好像画满了一片片金色雨,还画满了一个个蓝色的身影。我捂住我血流不止的脑袋,发现我的一只眼睛好像被划伤了、割裂了——一个影子好像钻进了我的眼睛里面。
这个影子很安静,他只是跟我在一起。
一起闪现,一起越塔,一起打蓝,一起训练,一起吃饭,一起唱歌:影子会在所有的时刻,出现在所有我想要的位置——除了黑夜,除了我闭上眼睛的黑夜。
剩下的半个赛季,像是混乱又跌撞的消磁磁带,播出的杂音漫长地弥漫在我与影子之外的时光。
一直如此走到秋决赛场,我终于忍不住问影子、可能也是问自己,“为什么刚刚那个西施拉不住人?”
但没有人回答我,而我的眼前只剩下灰色的游戏画面和影子拉人的样子——飘逸青龙的残影还留在我刚刚操控的角色倒下的位置。
——直到金色的雨落在对面队伍头上时,我还能看到自己和影子一起捧杯的割裂画面,就好像那些画着金色雨的玻璃碎片和那个影子一起嵌进了我的眼睛里。
其实基地外是有丛从来没开过花的野蔷薇:十一月,我看到过影子举着手机拍它。
我闭上眼,但清影这次没有因为突如其来的黑暗消失。
反而是在一片黑暗中,清影拉起了我的手,一枚戒指——冠军戒指——出现在他手里。那个戒指的戒圈被影子轻轻地套上我的拇指,金属的冰凉真实到不像是个幻象。
这一刻影子在说话,我从来没听过影子对我说话,那声音好像传了很远、很多年才终于飘到我的耳朵里——
影子说,“我要带你重回巅峰。”
然后影子就抓着我的大拇指,拉我朝金雨舞台前的那个巨大间隙跳下去。
坠落的失重感很强烈,但他的手指真的好细。
-★★-
黄垚钦也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原因带来了他们的第一枚冠军戒指——不论是哪一个对他来说都很重要,但他还是带来了第一个。
或许因为那是个他们几乎要擦肩而过,但还是奇迹般相遇了的2021年秋季。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要把这枚戒指戴在罗思源露出来的拇指上。
这个过程中他的手都有点颤抖,除了捏住戒圈的两指,其余的手指都紧紧蜷缩着。
明明不是没见过罗思源戴这个戒指,明明也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甚至被他捆成一团的罗思源的手都看起来有些滑稽。
但亲手把戒指套上花海的拇指这件事,实施起来实在是超出了他的预想。
花海和清融的第一个冠军是很纯粹的,就像所有小说里的主角团故事那样,包含100%的热血、拼搏和所向披靡。
那从什么时候开始,冠军的意义变得比赛场的荣誉更宽广了呢?是在捧杯前更多的望向了对方的眼睛吗?是被对方拥抱的次数增加了吗?还是终于发现了只有更多的冠军才是通往“30岁”的船票呢?
如此回望第一枚戒指,第一个冠军的意义也变得不再纯粹:这枚戒指,就是清融拿下的与花海并肩的第一张船票,一张价值整整三年的船票。
好好笑,明明是冠军戒指,却被他赋予时间的重量,看出了携手余生的味道。
“主角黄垚钦,你愿意为罗思源带上冠军戒指,和他打一辈子的中野联动吗?”无厘头的司仪声音突然出现在他的脑子里。
黄垚钦脸红了,他曲起手指虚拢住这个戒指,但遮住戒指的动作实在是掩耳盗铃。
“主角黄垚钦,现在你可以拉起你余生的打野的手了。”但脑子里面堪称羞耻的声音还在继续。
然后黄垚钦发现突然之间连握住罗思源的一根拇指都变得很困难。
——这怎么行?那我绑罗思源是做什么来了?
于是他连带戒指一起握住了对方的拇指。
其实真的握住罗思源的拇指反而没有那么令人忐忑——他早就不是第一次握罗思源的手了,结实的触碰不是他陌生的东西,犹豫和悬而未决才是架在他脑袋上的利剑。
可恶,明明都已经破罐破摔地绑架罗思源了,明明这段被他单方面变的很不纯粹的队友情都要迎来不可逆转的大结局了,他却还犹豫着,还是想跟罗思源做一辈子并肩的队友。
——人总是不能活得那么贪心的。
黄垚钦对自己摇了摇头,又悄悄地把戒指取下来,放回背包里。
-★-
我看到小黄在我房间里,这时里面刚好没有其他人,而他背对着门口,轻轻打开衣柜。一角被压在柜门缝隙的蓝色T恤露出来,又被他抓起来揉在怀里。
他犹豫了一下,在想要不要放回去,但最终还是拿着衣服扭头走出了房间。
我这才发现小黄看不到我。也对,我现在明明就应该身处武汉,而不是在基地。我应该是在做梦。
但即使意识到是做梦,我还是没有马上醒来。可能是很少做梦吧(当然也就很少会梦到小黄了)我还挺好奇这个梦境会怎么发展的。
于是我跟着小黄的路线,看他在自己的房间巡视了一圈,好像在思考要让这件T恤安家在何处。
但他最后还是放弃了,反而在房间里找出自己的一件刚穿过一回的T恤。
他停顿了一下,我才看清他的脸红艳艳的,一直艳到耳朵尖。不过是拿了我一件队服T恤,也会让小黄脸红?明明在一起那么多年,大家或多或少都借穿过其他人的衣服。
脸红的小黄却好像犹觉不够,又带上了自己的队服外套,把这两件T恤掩耳盗铃一样地往里一裹,疾步走向楼下,把这一团烫手山芋甩进洗衣篓里。
我都差点没跟上他。
一直到那团山芋和其他衣服一起洗好被晾在阳台上后,都还没有其他人发现那是我的队服T恤。
对于基地的阿姨来说,队服还是太稀疏平常了,而其他所有人还是一样的忙于训练和比赛,暂且不会想到要去盯着晾在阳台上的某件队服看。
只有小黄,在属于自己的间隙里,突然开始走上阳台。春季上海的天气其实称不上宜人,但他就是突然爱上了趴在栏杆上远眺。太突然了,以至于他一天之内第二次这样做的时候,就被问起了原因。
他笑着回答,“就是最近眼睛老不舒服,放松下。”
而我真的依言看向了他的眼睛,明明还是那么水灵灵地笑着、就和往常没什么区别。
但也许梦就是那么无厘头吧,过了好久好久,整整一个赛季那么久,这件T恤都一直挂在阳台上无人过问,哪怕旁边新晾晒的衣服来来往往,它还是一直在那里,甚至比起衣服变得更像是一款蓝色的旗帜。
而我总是能看到小黄出现在这旗帜下面。
但他不会仰着脸看向这旗帜,他总是在看远方。
远方是什么地方呢?
太阳总是东升西落,我只看见夕阳恒定地照在他的脸上,而他像月亮一样,总是反射出更柔软的光。
不对……我也是睡糊涂了……在这里说什么月亮?eStar的每个人,不都是自发光的不灭星辰吗?
想到这里,这副画面好像在我眼前变模糊了一些——也许正是我快要从这个梦里清醒过来了,我不再能看清小黄在夕阳下显得很活泼的每一根头发。
但我突然想起我好像真的少了一件队服T恤,不是在这个梦里,而是在现实。
这种梦境交错的恍惚感又把我眼睛的焦距带回了小黄脸上。
——我突然发现他在哭。
他手里拿着的手机里传出清晰的歌声:
“想当星辰却像路灯
若爱一个人切忌爱得太深
“酒后传的讯息你别当真
我总感情用事忘了不可能”
我看向屏幕,看到他与我的聊天窗口和空空如也的输入框,以及上一条讯息的时间:05月11日。
我眼睁睁看着晾衣架上那件衣服随着小黄的眼泪落下,在落地之前变成一片灰烬。
我也想跟他聊聊,但我更忍不住向他伸出手,即使我是个他看不到也碰不到的幽灵。
我就这样用力伸手,却一下捏碎了这个梦境。
-★★-
《挚友》的歌声还在持续着,我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又在做一个梦中梦中梦。但小黄没完全吹干、但仍然毛茸茸的脑袋距离我伸直的双手仅仅咫尺,垂着头露出的后颈还有点湿润。
他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我感觉他就跟梦里的他一样难过,因为只有难过的时候他才会蜷成一团——比赛没发挥好的时候、说伤心的醉话的时候、还有此时此刻。
梦境中那种伸手的冲动还留在我的身体里,但那件蓝色的队服却像幽灵一样也跟着钻出来,把我的手捆住了。现实有着梦没有的重量,当它落在每一个人身上的时候 ,连天上的星辰也要散落。
我好像没有向他伸出手的方法。
但队服也不可能真的穿越梦境来到现实,也只有现实的人才能把我捆住——小黄不仅捆住了我,他还在看从上海去武汉的车票。
我的心开始猎猎作鼓,好像有一颗遗落的星辰,又要落回我微微发痒的掌心。
我用唯一露出来的拇指,去捏他飞起来的几根碎发,现实的触感用力地碾过我的指尖,问句从我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去。
小黄却如炸了毛的猫一般,一下子把手机丢在地上——然后扑到我怀里。虽说突然,但他有意收着力,不敢真的完全坐在我身上;用手按住我的手时倒是偷偷借力,抓得很紧。
其实我希望小黄能真的坐实下来,总好过现在这样若即若离地被他暗自用力的腿根和裸露绷紧的小腿磋磨我的神经。
——明明我还没做什么,他却已经在无助地颠簸。
他不知道他现在看起来有多迷茫:我去看他的眼睛,他就挪眼闪躲,但脖颈、锁骨、脸颊都泛红,连沐浴露的味道都被蒸腾出来——明明就是酒店的沐浴露,我却不合时宜地想起梦里武汉基地外的那株不曾开花的野蔷薇。
“怎么了……反正不是跟我双排…”我看着他的嘴唇张合,嘀咕着些没头没尾的话。他的思绪在我面前飘荡到了很远的地方——那里有花海和清融、有答案说明所有与绝境最后一舞、也有逐花归海和游龙清影。
却没有现在的罗思源和现在的黄垚钦。
我如鲠在喉,却只能开口,希望他给我一个他或许并不需要的辩解机会。
他双唇抿起,显得毫无血色,沉默的眼睛不复刚才的无措,直直地审视着我。
小黄的眼睛很大,也很圆,通常都显得没有什么杀伤力,但在呼吸可闻的距离会,好像会让我更难忍受这双眼睛的瞪视。
我只能在这种对视中坚持十秒。
扭头错开与他的对视时,我还在为下一句要说的话绞劲脑汁。
但就在我脑子里尚未有任何词语成型的下一秒,嘴唇上柔软的触感止住了我所有的话语和思考。我尝到薄荷牙膏和某种更苦涩的东西:爱欲的琼浆就这样滴落我唇边,任我啜饮。
我几乎要怀疑这是不是我的第三重梦境——如果不是他的手还紧紧按住我的双手,肌肉拉伸的酸胀阻止了我挣脱这件衣服去扣住他的手,如果不是梦里我也不曾这种有过这种迷离的幻想,如果不是他一直在颤抖——
但还是很可爱,像是突然被踩了尾巴的小猫。明明是以掌控节奏著称的中单,此时却没有一点章法,也抓不到我的时机。
小黄手忙脚乱地挣开我时,把自己拉得离我远远的:不再坐在我的身上,也不再压着我的双手。
我居然感到刚刚的沉溺还远远不够。
他的眼睛里面写满了控诉,好像在问我为什么自顾自地加深他给我的这个本该浅尝辄止的吻。
明明眼眶都红了,还在对我放狠话——说我是自找的。但他的手落在我身上,我怎么会感觉不到他的瑟缩?明明总是想躲开我的手,却勉强自己把手掌贴上我的皮肤。
所以小黄是觉得,用这种对他来说也堪称惩罚的方式,就可以惩罚花海的离去吗?
那他心中的花海还是太过于磊落了。
太过问心无愧了。
我虽不够磊落,放任自己亲吻,但也没法再心安理得地在他的“惩罚”中享受。
所以我不再请求解释的机会,我向他道歉。
他说别以为道歉就能走。
当然……道歉甚至远远称不上是惩罚。
我坐起来用手上的队服去擦他为我落下的眼泪,那些我在梦里没法擦到的眼泪。
我努力笑着看他,用“对XX犯错了”的网络热梗去逗他,想让他的情绪轻松一点……而且某种意义上这个梗也挺写实的。都这样了,谁能不对小黄犯错呢——我自暴自弃地想。
小黄没有故作轻松地回我一句“人之常情”,而是被我的话戳破了先前那种强撑的气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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