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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你没看到吗,诺诺在为你哭泣啊。你只要回过头去,她就会抱住你,让你不要离开——这不就是你梦寐以求的吗?”
奥丁的身躯坍塌在死亡之岛上,压垮了白色巨大的祭坛,路明非身上的鳞片也正在褪去,他满身是血,现在只想躺下去睡一觉。可是他被龙爪贯穿了胸膛,根本没法倒下,耳边是阴魂不散的小魔鬼的声音。
“哥哥你为什么要回来啊。你看最后背叛你的,就是那个你放弃了一切想要救的人啊。你不后悔吗?”小魔鬼的声音带着笑意,又极尽讽刺。
“是不是孤独得要死啦。我说过啊,不会背叛你的只有我啊,哥哥。”
“得了吧路鸣泽,”他的血淌到那双依稀辨得出曾经模样的爪上,“这根本不是师兄。”他一下子扬起拿刀的手,短弧刀的刀柄带着狠劲撞向身后人的脖颈,竟让他脱力松开了爪,往一旁跌去。
“师兄,你说我现在说一句不要死,你会不会真的变成死侍?”
他甚至不用回头看,就知道那个龙化的人是什么状况。他想起了北京的那个尼伯龙根,那时暴血的楚子航曾经在夏弥面前恢复清明。
“虽然我也不想做最后一根稻草。但是死马当活马医吧。”
他转过身来面对那个满身是伤但还在向他扑来的龙形楚子航,无视自己胸口的剧痛。“我信你啊师兄!所以——”一霎那一双黄金瞳对上那个他已经是第二次见到的黑洞洞的眼窝,阿瓦隆的轰响在他耳边消失了。
“楚子航,不要死。”
这个逆天改命的言灵像一场洪水一样冲刷着楚子航的身体。他正在被修复,“不要死”的效果也点燃了他身上本来已经无力支撑的龙血,原本正在在掉落的鳞片又像是要醒过来似的开始一张一合。
“没用的哥哥,那确实不是你师兄啦,你的师兄已经把自己交给一个怪物啦!你做什么都没用的。”路鸣泽好整以暇地坐在阿瓦隆的山阶上,有意无意地瞟着正在融入阿瓦隆土地里的奥丁残躯,“而且奥丁死了,阿瓦隆马上就会消亡。你们出不去的,你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哥哥你就放着自己不管吗?这样你也会死哦。”他又看向路明非胸口的洞口,白色的玫瑰花瓣从天而降,好像要覆住伤口,但是没用,花瓣从洞口里穿了过去,碰不到他。
路明非没理会他的把戏,他慢慢地坐在楚子航旁边。“我死了亏的又不是我,反正已经把命卖给你了,还包邮的吗?收不到货可不是我的事。”他说得好像命不是他的,痛也不是他的。
小魔鬼一下子拉下脸,“哥哥我为你鞍前马后累死累活,哪次不是服务到位,还顾客回馈不断,现在帮你把师姐也保住了,奥丁也杀了,你也让我最后好好做一单生意不行嘛,哪有这样最后关头反悔的。”
路明非横他一眼,“你要是能拿走我的命你早就拿了吧,怎么会在这里跟我磨叽。”
他说话其实费力,血丝止不住地从嘴角往外面冒,整个右肺叶全军覆没,咳嗽起来就跟肺绵化似的,全是血渣,这样的感觉他在 Load 的时候很多次经历过,可相比之下远没有这么真实。
真他妈的痛。
但这次他打定主意要跟路鸣泽死杠,其实是因为交换的时候太冲动,就像那次在北京地铁里,他被钢筋钉在墙上;这次换成了冈古尼尔,情形也差不多,反正横竖是个死,换了也就换了,起码还能用生命发发光热。
但冲动过了他竟然还在苟延残喘,后劲就续不上;他始终记得在日本对阵赫尔佐夫时候的对话,细思恐极,他不敢琢磨。
即使不琢磨也能略知一二:连冈古尼尔都没能杀死他。如果最坏的猜想成真,那他从前想要拯救的,为之拼上性命的又算是什么呢?
想到这里他就不想好好和小魔鬼做生意了,就算这是不诚信,也是为了平天下,相信连孔圣人也是理解的——毕竟孔子曰:“要盟也,神不听。”
他是不知道小魔鬼出了什么问题,反正有问题就成,他有恃无恐。路鸣泽在慌乱,他竟然还能找到点乐子。自己平日里也不是为世界蜡炬成灰的类型,这时候却从容得好像排练过了,肯定是被身边根正苗红的师兄影响了,值得十张奖状:从见义勇为,到十佳团员,说不定还能评个感动中国,让组委会给拍个声泪俱下的 VCR,再让面瘫师兄去领奖,代表卡塞尔的各位接受主持人的采访,说大家都很怀念 Nice boy Lu。
好像也很不错。
不过他也就想得多,连吐槽的力气都没有。阿瓦隆的震荡愈显,但即使是这个时候,岛屿不动的部分还是那么温暖、寂静和孤独,静静地昭示其死亡的权柄,空间和时间泛起的涟漪都像是点缀。小魔鬼没空管他天马行空,但一如既往地巧舌如簧,“这不是看哥哥和楚子航情比金坚,不忍心让你们连最后一面都见不上嘛?最后的顾客回馈我们还是会做到足的!”
他挑挑眉,“也成,那你说说怎么救他?要见到真师兄才算数的啊,就这种的不行。”说着他又看向龙化的楚子航,空洞的眼睛已经恢复了,外伤也在消弭,身上的鳞片起伏着,神情挣扎。
他的视线沿着手臂落到跟他靠近的那只手上,他还记得当时请去陈雯雯吃饭,这只足以单手控球的手紧紧地握住他的胳膊,他觉得师兄太过用力,又被那一路狂飙搞得晕头转向,他挣扎不得,但还是勉强挤出一个应景的笑。
那时楚子航真是用纯青的炉火把八婆和霸气捶揉得天衣无缝,就是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上一次。他正这么想着,就盯着那只手看,突然注意到了不同寻常的地方,接着呼吸一滞,一下子扯得他肺都疼,脸上呲牙咧嘴的。
路鸣泽好像没察觉到他的异样,他还说不上是无计可施,却也有点慌张。这次路明非真的抓住了他的痛脚,即使他本人还没意识到自己的意志有多重要,但耗在阿瓦隆里真的可能会让路明泽功亏一篑:路明非执意追着崩溃着的尼伯龙根穿过时间来到阿瓦隆本来就超出了他的预期。他用尽花言巧语,也没动摇发狠的路明非。
——回到时间永驻的阿瓦隆意味着回到一切的起点,但路明泽还是必须履行杀掉奥丁的职责。但若奥丁死去,被他的权能扭曲的世界就会回到原来的样子:世界不会记得它曾经忘掉楚子航,自然也没有了陈墨瞳被奥丁追杀的戏码,虽然这本来是交易发生的理由。
他太过高估得到陈墨瞳的“感情”在事件中的地位,以为认识不到交易漏洞的路明非会回头走向他写好的剧本;先验导致失误,他太过有恃无恐,以为自己的手能掌握一切。
路鸣泽有时候不能理解路明非,他太像一个人类了,尤其擅长固执己见:拒绝捡起别人的心,要为所有人燃烧自己,而且痛恨因此被感激,所以要藏着掖着。这种东西于龙王来说太过陌生,又太过明亮,他无法理解,也无法靠近。
不仅无法靠近,就连试着火中取栗也会让他伤及骨髓。
他当下只能迂回,期望着这把火会自己灭掉;毁掉楚子航也是一个不错的方法——有很大机会能把路明非推下孤独的悬崖。其实在绘梨衣那里他差一点就成功了;在陈墨瞳那里也是:他欣赏着路明非反复 Load 时布满血丝的眼睛,几乎有种成就感。
“哥哥啊,你是不知道孤独有多好。”他在幻想中的精神病院里倚着窗子,甚至穿着拘束衣,这样看着在梦境里满脸痛苦的路明非,“你喜欢犯贱,但孤独,可以让你拥有一切。”
虽然路明非是在最后 Load 成功了,但他本也要如愿得到的那最后的四分之一,按部就班:从三峡水库诺诺的死,到那条生日祝福,甚至是绘梨衣的结局,楚子航消失。路明非日益增长着孤独,他一路收割着胜利,一往无前。
错就错在他没把楚子航这个变数,摆在天平上陈墨瞳等重的位置;北京那次交换在他看来不过是路明非觉得自己要死了,出于打折抢购的捡便宜心理与他交易,本质上与楚子航关系不大,所以在面对奥丁提到阿瓦隆时也没有留心。
当下他只能假意不在意地笑着,“要是有什么办法我不是早告诉哥哥了吗?我也不是万能的啊!阿瓦隆是奥丁的领域,我什么也施展不了。”
路明非却没理他,他只是盯着楚子航的右手,那里的伤很细碎,却还没有愈合,但以这只手撑起了一块净土,抵挡住了龙鳞的蔓延。他意识到了问题的关键——龙化的楚子航是用这只手创伤他的胸膛的,手上沾的血也是他的血。
我以前怎么不知道我的血这么猛,简直是居家屠龙必备良药,搭配“不要死”简直版本答案,不知道可以成为多少人的梦中情奶!这一刻路明非的心中爆发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吐槽。
但他背对着路鸣泽,努力整顿好情绪,最后语调稀疏平常,好像相信了小魔鬼的关于施展不了的鬼话,“那你告诉我怎么带师兄出去。”
路鸣泽对他的信以为真将信将疑,但是从这里出去是他求之不得的。他看到路明非捂住胸口的伤,又清笑起来,“哥哥你痛就早说啊,出去简单!记得三峡水库里那个吸你血的活灵吗?你只需要找到门把手,然后用点血。”
必备良药还是万能钥匙,虽然路明非在三峡已经体验过一把这种感觉,但他还是想问这拿出去卖钱成不,发家致富啊。路明非好不容易收辍好自己的吐槽之魂,这事关他能不能把师兄救回来,容不得他插科打诨,“那你倒是指指门啊。”
路鸣泽维持了一以贯之的活泼人设蹦跳着到山阶上,“就是这里。”他一副天真纯良童叟无欺的样子,手里凭空腾出一个水晶杯,“我看哥哥不太方便走动,让我来帮忙打开它吧。”
路明非知道离开阿瓦隆对路明泽来说很重要,绝对不会开玩笑,于是从容地接过路鸣泽手上的杯子,血沿着他捏成拳的手的指缝流到杯子里。
石阶上的花纹一碰到他的血就亮起来,因为快而显得贪婪,天空上青云的形状里重新展现出北冰洋的波纹,往深处看,天上的“神之裙摆”也隐隐可见,绚丽的极光昭示着曾经的圣诞夜重新链接到阿瓦隆,与只需要再次踏入沙滩外已经平息波浪的青色海洋,就能回到那晚的北冰洋。
路明非松了一口气,对着海面上自己的倒影说了“不要死”,他看着胸前的伤口愈合,感觉像是自己给自己动手术的机器人。
他明显感到路鸣泽放松了下来,像是终于推走了颈项上的利剑。他背起楚子航,感觉这个场景似曾相识,说来他确实不是第一次背着这个没声没息就四度暴血的人唠叨着往前走。
“师兄坚持住啊,你杀了奥丁大仇得报,出去就可以开心地去看你爸爸了,”他又想起楚天骄的地下室,出去以后也应当是原样,师兄肯定想去看看,“他会说‘这不愧是我儿子啊,真棒’,所以你要坚持住啊。”
话音刚落,路明非就感觉到背后龙形的人全身肌肉一阵微颤。楚子航的眼睑轻动,突然一下子睁开眼睛,熟悉的形象在他眼前清晰起来,“路…明非?”
楚子航没有追究路明非背着他的姿势,也没有思考事情的合理性,他只感觉到路明非开始剧烈地颤抖,看见他一下子回过头来,眼睛里竟然全是泪水,声音同样哽咽。
“师兄…你好啊。”
路明非没空去看路鸣泽脸上震恐的表情,因为正在冲刷他的感觉太过新鲜,就像溺死之际被渡了口新鲜空气。他虽然知道自己背上有大片未干的血迹,也没指望能有大用,只是想略微缓解师兄的龙化,之后再做考虑。
但这简直是随手买一张彩票就中了头奖的运气,他感到头晕目眩。
这种目眩让他反复呼吸了好几次,才能开口说话,“时间不多了,我们走吧。”
他正过头,不等楚子航再能说一句话,他就深吸一口气跨过了那扇门。冰冷的北冰洋海水笼罩了他们,但他却几乎没有感到痛苦,放任自己沉浮。他只是死死抓住楚子航的手臂,就好像一只蚍蜉依附沧海一粟。
海面上的空气很冷,钻进他新长出来的肺叶里的感觉激得他一下子清醒过来,他扭头看楚子航,“师兄,你还好吗?”心里想着这是什么 “You jump, I jump.”
但楚子航没有回话,他的眼睛又闭上了。路明非一下子慌了神,在冰水里扑腾着的同时去摸楚子航的脉搏。“师兄,不要死啊。”
他于慌乱中几乎抓不稳,差一点让楚子航的手臂从手里滑出去,几次三番终于确认了脉搏。很虚弱,但不容忽视,又慢得有点让他抓肺挠心。大概只是师兄太虚弱了,他只能这样让自己放心,可是没什么用——他们飘在北冰洋上,就这样又能支持多久呢?
但大概他一辈子的运气都用在今天了:这时一艘打着灯的黑色橡皮艇出现在不远处,他开始用尽全力地呼救。船上的居然是萨沙小队;由于阿瓦隆里没有时间流动,路明泽指的出口靠近 YAMAL 号,让他们巧合地与萨沙小队重逢,这堪称在小魔鬼计算下产生的奇迹。
小队的人显然认得楚子航,虽然不可置信,却还是急忙把他们拉上了船,萨沙对路明非的出现显然觉得离奇,但在看到过那座岛和那神的身影后,他已经觉得没有什么事不能相信的了。他知道这个人肯定是楚的同类。
路明非却没空回应船员的惊奇,因为他正在经历楚子航的一生。
被他的血开启的阿瓦隆好像把他当作了纽带,被它吞噬的,这个世界对楚子航的记忆顺着这条纽带将要回到世界的心中,很快没有人会记得他们曾经忘记过什么。
这正是路明非所追求的,但他也因作为这条纽带,被卷入了这个世界对楚子航一生的注视中,这很蛮不讲理,有点像楚子航本人和其刀路的风格,又准又狠,笔直地击中了他。
路明非从楚子航的眼睛里看到他的童年,简陋的房子、骑大马和那个男人讨好的笑容,看到他意气用事地把冰淇淋一把戳到继父脸上,这是从现在的师兄身上很难想象的事情。
他看到那一万次的练习,还有那个雨夜前自己如丧家之犬般的身影冲进雨里,画面清晰到路明非自己都觉得不真实;但是他很快忘记,因为亲身经历了尼伯龙根里的无力。
他确实在楚子航眼睛的角落里常常能找到夏弥,如耶梦加得所说,是啦啦队队长、舞蹈团团长,在篮球场和电影院、水族馆、摩天轮和新生入学指导。阳光里的夏弥简直在发光,亮得甚至让他觉得眼睛酸涩。
后来是他俩无厘头的感情咨询:他从不知道楚子航把他的事拿去问过夏弥,虽然说着说着又变成像在说那个男人的故事;他还看到楚子航留意到了听证会现场苍白的脸色他,虽然他当时根本没注意到楚子航在看他。
耶梦加得之后的事情越来越零碎,不少他都知道,深夜食堂、在日本的旅途之类;但也有他不知道的——在圣诞夜里夏弥的房间,楚子航曾睡在那里听《Jingle Bells》;他还在奥斯陆用一杯又一杯的金汤力迎接昏沉的一个又一个的黑夜,甚至在 YAMAL 号甲板上说出那个有头没尾的“夏…”;你看,连师兄也会自作多情。
他都不知道该感觉到什么,是懊恼自己落在师兄眼里的全是些废柴模样,永远定格在就他从披萨店里出来蹲在真皮座椅上的那副样子;还是感叹师兄真是个情种,表面上一副仪表堂堂的样子,背地里偷偷居然学会了买醉,简直都不像那个面瘫八婆师兄了。想想又觉得自己甚至无权有感觉,但胸口闷得难受——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经历了一场别人的爱恨情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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