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囤积月亮上的灰尘

– 无处安放的月球尘埃、如果显得特别,那一定是月光特别美。

待他是

中上

  他别过头看到了 YAMAL 号璀璨的光,又看到站在甲板上的路鸣泽:他脸上已经一点惊慌都没有了。小魔鬼对他笑笑,像是发现了新鲜好玩的事情,然后就消失在风中了。
  他不知道路鸣泽在笑什么,只是本能地感到不安,他下意识抓住了楚子航的手臂,又像触电一样放开了。他突然明白小魔鬼为什么那么开心——他有了新的让路明非感到孤独的方法。只要路明非从心里孤独了,他就能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了。
  路明非不愿意去细想,又回头看“神之裙摆”下的楚子航,他连昏迷都很不安稳、睫毛像蝴蝶翅膀一样颤动。
  路明非条件反射地闭上眼睛,但蝴蝶只需要小小地扇动翅膀,风暴就会到来。他一闭上眼睛,刚刚那些或快或慢的画面又找上了他;他突然想起耶梦加得曾问: “你试过在人群里默默地观察一个人么?”
  路明非不止是看,他感觉就好像自己的人生被嵌入了属于楚子航的一部分,属于楚子航的孤独和伤痛、真情和柔软、笨拙和固执。他是与路明非世界作对后才找回来的人——兜兜转转,终于又近在眼前,还一睁眼就喊“路明非”。现在他要在路明非这片大陆上兴风作雨,路明非也只能跟着他放电鸣雷。
  他的醒悟姗姗来迟,意识到时已经走了一半的路1。小魔鬼的讥讽像诅咒一样浮现出来,嘲讽他自寻烦恼,才会奔向阿瓦隆,最后发现“失去”的还是他的好师兄楚子航。
  他自从那年披萨店之行,就一直自暴自弃地自诩不懂感情这个东西。从前长桌上你来我往的眼神他看不懂、他以为对的都是错的,现在他的心更不愿看懂,只想抵赖。但是心脏跳得有些快,他说服自己这是因为他感觉到冷。
  早在 Aspasia 和陈雯雯吃饭的时候,路鸣泽就说,你有没有想过诺诺有一天也会求你——他觉得无法想像,无法想象那样的诺诺,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否坚定地拒绝小魔鬼的诱惑。
  可当这个选择真正出现在他身后时,他甚至没有想过要回头。但难道真的像小魔鬼说的那样吗,因为尝到权与力的力量,对太容易得到的东西就会产生厌倦?
  他几乎被这个想法吓出冷汗:自从名义上的交易完成,路鸣泽就能越来越轻易地侵入他的思想。去他的权与力,他根本不在乎,小魔鬼的作乱只让他感到厌烦,但是这通搅和不像以前那样,能被他轻易抛到脑后。
  ——但怎么可能是呢,他忍不住在心里反驳。他不想看到师姐那么脆弱的样子,那不是诺诺应该有的样子,而是被小魔鬼当成餐巾纸揉捏过的扭曲。这个前提不成立时,喜欢楚子航就更不是他只因为诺诺触手可得就移情别恋。
  这一瞬间他出于自我保护,试图自欺欺人的神经让他气愤惊觉,在脑内骂道,路鸣泽你给我有多远滚多远,最好滚出可观测宇宙。果然卖命卖完了脑子就不太听话,差点就给小魔鬼绕进去了。
  这他么也能叫喜欢吗?这明明是找到师兄的喜悦和对师兄情路多舛的感叹啊!这么见者伤心闻者落泪的事情,他就难得地感性一下不行吗?
  
  可要是感情真能如此轻巧掩盖,怎么还有那么多人前仆后继,要在爱里辗转反侧、求而不得,到了黄河都不死心。他们应该选择快乐地自欺欺人。
  小魔鬼说他犯贱是有失偏颇,至少他还尚未达到为爱犯贱的程度:他确实是在陈墨瞳那里还没吃够求不得的苦,不是不够用力,只是用力之前心里就有了定数,所以即使有心用力也不是全力。
  而楚子航跟陈墨瞳不一样。
  说来也不知楚子航是否毫无自觉。当他听夏弥讲芬里厄时,他曾想过替芬里厄打倒那些人;但他迟疑了,因为他不想这样站在夏弥心里那条路上,这种轻率感惊醒了他。
  但他看着路明非停留在下雨天的屋檐,却突然想载路明非一程;毫无保留地提供帮助、挖空心思劝路明非不要放弃、说我一定会帮你、还要打爆诺诺婚车的车轴——直到他面对奥丁的最后一刻。这样来得莫名的责任感,又不曾让他觉得自己轻率。
  这甚至像是他们俩的诡异默契,一个去站在心口上但绝口不提,另一个懂装不懂,只有失去才让他张皇失措,算作警醒。
  现在路明非又怀揣着自己新鲜找回的记忆,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生怕世界上还有一个奥丁。他忙着否认,是正中小魔鬼的下怀还浑然不觉。
  
  YAMAL 号甲板上的人群还留恋着绚丽的“神之裙摆”,没有散去。他们甚至没有察觉尼伯龙根的降临,危险就已经过去。极光已经在随着阿瓦隆的消亡而渐渐变淡,海面上骤降的温度也开始回升,船员们绕开人群上船,谁都没有心情提起阿瓦隆。
  大副跟其他人回到驾驶舱,萨沙看着路明非背起楚子航,说我是这艘船的船长,我来带你去找楚的房间吧。路明非垂头应下,他看过楚子航和文森特对赌,其实对 YAMAL 号了如指掌。他垂着头,但萨沙忍不住打量他:从黑漆漆的海面上看得不真切,回到 YAMAL 号上萨沙才发现这个人满身都是血污,这给了他一种看起来不属于他的锋利感。
  路明非的外套早就脱下来盖在了楚子航身上,萨沙看不到,但直觉告诉他楚身体伤得并不重,只是暂时昏迷不醒。他不敢想象这是怎样一场惨烈战争,但又觉得一切未免结束得太快。而且眼前这个年轻人并没有楚那样耀眼锋利的黄金眼眸,样子甚至很温顺无害,却能带着楚从那个鬼地方逃出来,让他止不住地好奇。
  于是他打破了三个人之间默许的沉默。“怎么称呼你?”他看着这个低着头背负楚的少年,不难看出背上重量不轻,让他托着楚子航大腿的小臂肌肉绷出了一个轻轻起伏的小山丘——是在用力,看着却觉得柔和。
  那人闻声抬头,“Lu, Ricardo Lu.”
  他就在那一瞬间对上一双没有完全被驯服的眼睛,没有震慑人心的威严颜色,却藏着洪水野兽——但洪水还被堤坝挡着,野兽也被笼子关着。这阻拦的力气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就跟他手臂上藏头露尾的柔和一样。他见过很多人,却第一次从一个人的眼睛里看出花来。
  但这一愣神就让他失去了接话的机会,路又低下头,沉默来得轻而易举,把空间隔成两半,中间隔着巨大的秘密——这秘密只由他和他背上的人共享。萨沙知道他不该多问,神的事情,死亡之岛的事情,这两个年轻人的事情,就应该让它埋葬在这个圣诞之夜。
  
  他为路拉开房间的门,电源接通,灯光随之亮起,还带起一阵铜铃响声。但 YAMAL 号的船舱是封闭的,怎么会有足以拉响铜铃的风?这一晚上的经历让他对所有的不自然现象神经过敏。他下意识地看向路,发现他已经抬起了头,正以一种极其空洞的眼神盯着套间门正对的玻璃舷窗。
  他不禁也顺着路的眼神看那个圆形窗口,窗外黑漆漆的,只有如同雪白魍魉的冰山身影,跟别的套间没有两样。不同之处在于窗口前挂着一个古色古香的铜铃,是普通的房间主人所有物,一切并无异样,萨沙以他阿尔法特种部队的视力发誓。
  可是他身边这个看着温驯异常的年轻人身上发散出一股令人发寒的气息,他下意识膝盖微弯身体前倾,手缩进袖子里,试图抓住藏在里面的匕首。他发誓一个晚上两次露相是他职业生涯中绝无仅有的失误,但身体对危险的预判快过意识,他仅仅是跟随。
  但这寒冷的气息又一下子冰消雪融,毫不拖泥带水,路转过头向他道谢时又是熟悉的温驯模样,疲惫里带着善解人意,是一个顶好的 Nice boy。他一时间非不清真假,直觉相信危险预告,却又觉得这好脾气的样子异常真诚。
  他最后放弃判断,只说路你只能住在这里凑合一下,圣诞航季 YAMAL 号一票难求,实在不能招待。
  路明非甚至带上了自然的一丝微笑,是被执行部打磨过的弧度,说不用麻烦,只希望借用船上用于输血的医用器材,不需要血袋,但要一个玻璃缸。他的英语不如楚的那样浑然天成,但同样也被打磨过的样子。这种打磨构成了他的壳子,让人看不到里面是什么。
  萨沙放弃思考这奇怪的需求,只说没问题,我一会就给你送来。他又听到路的道谢,但这次郑重异常,让他的举手之劳显得过于沉重,连他赶去医务舱的脚步都跟着快了起来。
  
  路明非把楚子航放在床铺上,被子被楚子航叠得整齐,床单也仔细抻过,枕头被拍均匀了放在床头的正中。楚子航躺在白色的床单上,除去浑身是血,最扎眼的还是遍布全身的青色鳞片。他用外套遮挡可不是担心楚子航会冷死,而是不想让萨沙小队看到龙化。偏冷的灯光让鳞片和隐隐能见的黑色血管更加狰狞,他在尼伯龙根里找到了一丝头绪,现在必须快点解决这个问题。
  他无法控制地审视楚子航的身体,却舒缓不了铜铃响起带来的无名焦躁,路鸣泽的暗示让等待萨沙过程变得很漫长。他不能去看那个铜铃,但也不想看着楚子航,楚子航就是个流动记忆播放器。
  这时他背后的电脑发出了“叮”的提示,屏幕亮了起来,直接越过解锁程序,进入了视频界面,先亮起来的是卡塞尔的半朽世界树、然后是画面。画面那头是施耐德,面具后面本来不该显得出什么情绪,现在又好像带了点焦急——这种焦急拯救了路明非的挣扎。
  现在你终于记得你的学生了,路明非在心里想,不是吐槽的语气,就是一个尘埃落定的陈述句。其实是想到的太多,最后变成语句就只有这一句而已。
  但他没发现正变得越来越像他的师兄:有话没处说,自然就变少了;然后穿起 Burberry、带着日本分部赠对刀、身上的香都是松柏木味、出刀出枪都又快又准。
  而他的师兄也在越来越像他,既会自作多情,也会吐槽。他们本来是两条平行线,却因为那个雨夜的扰动各自改变了斜率,然后便沿着时间的梯道向彼此慢慢滑去。但这个扰动太小,以至于也许他们穷究一生也不会相遇,甚至不会察觉
  他们一个二个就这样望着平行线的另一端,都一言不发。
  
  他给楚子航拉上被子,上前去拉开书桌前的椅子应答施耐德,用自己的身体遮挡着楚子航的方向。他不知道世界要怎么解释他的存在,但不能让施耐德看到楚子航龙化到像是死侍的样子。
  所幸施耐德并没有显出特别惊讶的神情,他感到一点轻松,“施耐德教授,我是路明非专员。”施耐德显然也松了一口气,看到路明非的从容对他来说是一种保证。“路明非专员,报告任务情况。”
  路明非仔细回忆楚子航接到的任务,掂量着词句,“执行部临时专员路明非,编号 071721S,于北纬 72°、格陵兰海上 YAMAL 号破冰船上报告:我们刚刚平安驶出尼伯龙根的范围,YAMAL 号的船长并非主动寻找龙类,但这片海域恰巧就在尼伯龙根降临的纬度上。这个尼伯龙根形似勃克林画中的《死亡之岛》,仅于每年12月25日开放等待其主人的回归,但今年它的主人似乎也并未降临;电磁干扰之下我们决定不贸然探查这个尼伯龙根,观察其直到消散,未对外界造成伤害,报告完毕。”
  说到这里他都佩服自己睁眼说瞎话的能力,又希望施耐德不要仔细推敲——至于任务报告,那都是之后师兄要头疼的事情了。不过在尼伯龙根稳定的情况下,过于关心专员的身心健康应该是他自家导师古德里安才会干的事情。
  施耐德只是一颔首,看着屏幕对面这个冷静的人:路明非一年来的改变所有执行部的人都有目共睹,他也承认这个从前看起来毫不起眼、像是空有名号的 S 级终于表现出了与名号相称的执行能力,也是能独当一面的人了。
  这时敲门的声音响了起来,他起身说,“教授抱歉,门外是 YAMAL 号船长。”
  施耐德点了头,说,“不深入尼伯龙根是正确的判断,现在探查任务告一段落,你们随 YAMAL 号回总部报道。”说完便切断了通讯,路明非长出一口气,从椅子上起身去开门。
  萨沙来的时机刚好,东西也很全,整整齐齐码在医药箱里,放在路明非点名的玻璃缸中。他再次道谢,反手锁上门。看来至少世界是接受了他和师兄一起出探查任务的设定,倒给他少了很多麻烦。他转头的时候有意不去看那个铜铃,却看到还没有锁屏的电脑上正在编辑的两封邮件:一封是给诺玛的任务日记,另一封则是发给苏小妍的。
  他一下子想起苏小妍听他讲故事的时候掉眼泪的样子:他们母子真的长得很像——至少是同一个级别的好看。他单纯是出于缓解焦躁点开,又一次听到楚子航的被他吐槽为接近冷酷剑客说出“杀你也是污了我的宝刀,现在滚吧”的感觉的声音。
  这声音于他来说已经是久别重逢,虽然他觉得师兄的声音是很难被遗忘的;但是这又好像打开了路明非脑中记忆的音量键:那些原本无声的楚子航一生的画面开始被配上楚子航的声音,这是一种扑哧冒泡的化学反应,在他的脑子里留下一些痕迹,像楚子航曾说的,冬天靠近冰面换气的鱼留下的痕迹。
  他迟来的情绪一下子涌起来,使他的视力变得很差2。录音一直放到最后,楚子航用毫无感情的声音祝“爸爸” “财源广进吉祥如意”,竟然听得他直接笑了出来,结果原来蓄在眼睛里的水被这么一抖擞,全掉了下来。
  他想起自己在北京地铁里听楚子航的遗言,也是毫无形象地一边笑一边眼泪狂飙。这过于难堪,于是他用拇指和食指压住了内眼角,用另一只手点下了发送:如果今夜苏小妍收不到楚子航的邮件,她肯定又会很担心的吧。
  他又转过头去看躺在床上的楚子航,突然也很想学他那种临别前的唠叨,就是连个头都找不到。

  1. 《傲慢与偏见》 ↩︎
  2. 《恋爱的犀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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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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