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囤积月亮上的灰尘

– 无处安放的月球尘埃、如果显得特别,那一定是月光特别美。

待他是

下中

  楚子航看着房间里这一缸黑色的血,不知道应该怎么处理,这不仅是易爆物,还有带生物污染:龙族基因可能会严重影响海洋的生态,就像他们曾见的高天原;为了保护北冰洋脆弱的生态,他只能暂且把玻璃缸从床边到窗口下面,避免路明非一不小心滚下来碰到它。
  他开始仔细回忆路明非说的话:像是为了证明这些事的真实性,他讲到了很多细节,比如改变了的世界里大家如何各司其职,井然有序,正如他的料想:没有人是不可被取代的。
  但他没想到妈妈对他的执着会大到在没有他的世界,也认定他的存在、把他护在肚子里、不让他消失。他想起在日本深潜的时候曾经给“爸爸”录了遗言,让他说服妈妈再生一个,可如果他们真的死在高天原,他印象中天真烂漫又心眼大的妈妈又会怎么想呢?
  其实对于苏小妍来说,他是楚天骄给她留下的唯一,也是她的唯一;她不说,楚子航就好像不知道。其实他知道,但他没法那样承认自己的重要:对谁来说很重要这件事,对于复仇者就是一个太过沉重的脚镣。
  那路明非呢?他为什么来找他?楚子航听出线索在鹿芒那里就已经完全断了,最符合情理的推测便是他已经作为鹿芒死在了那个十五岁的雨夜,寻找“楚子航”根本没有意义。有“楚子航”的世界不会更坏,但也没有更好,为什么还要执着于他的真实存在呢?
  耶梦加得也告诉他夏弥是不曾存在过的,但她还是给了楚子航一把钥匙,他抓住了钥匙就像是抓住夏弥,好像把她的存在都寄托在了那个小小的房间,实为谗妄,但因为被他放在了没人知道的角落,所以无妨。
  楚子航会反复排练相处,但他不会去找寻,即使在耶梦加得的最后,他也没有尝试在她身上找到夏弥,因为他其实不想找到,只在他这里存在才是好的,真实存在反而是坏的。
  如果有人告诉他楚天骄是不曾存在过的,他至始至终就是鹿芒,而不是什么“楚子航”,他也不会去找那个男人,他会把他的一切记在心里,那个男人会一直存在于他的生命中,直到他去为他复仇的那天——其实这正是楚子航在践行的事情,一个人记着那个男人不为人知的汹涌情感,一个人在阿瓦隆对神拔刀。
  他知道这两件事与路明非在世界中失去他无法类比。因为他们所处的立场不同,面对的情境相异,所以做出了不同的选择;可是他不觉得自己值得被现实这样记得,他始终是一个活在过去的人,在他身上几乎没有现在的痕迹,他是一个时刻表严苛的人,实在是因为现实的波澜无法触及他的所在地,所以他才能如此精密地活下去。
  但跟路明非在一起的时候他总会有少有的现实感:他停留的五分钟、进行的毫无意义的对话、甚至靠在他肩头睡着时他肩上的重量,无一不带有现实的琐碎感和真实性。
  他总是把路明非看做现在进行时的他,可是路明非是如此的随遇而安,不论他那杯酒被碰倒了多少次,他都能把它扶起来添满。酒淡了,他也成长了,可他始终还在以一介没有任何防备和任何依靠的躯体迎接现实的风浪,疼到甚至能触动楚子航的恻隐之心,想去帮他分担。
  但楚子航不能,他是一个活在过去的人,他背朝现实的风浪,现实也背朝他。活在过去的人死于过去,听起来合情合理,但路明非对他是如此执着,现实对他是如此执着。
  他又想起那种麻,好像是现实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
  
  夜晚是很容易被消磨的,这本来是一个可以很浪漫的平安夜,YAMAL 号稳稳地破开冰面,世界好像从来都安详平和,什么岔子都没出过。
  路明非再醒过来的时候他们的谈话也没有再继续,他看起来虚弱极了,就好像那一扑用去了所有力气。楚子航给他注射了葡萄糖溶液,推注的时候清楚地看到针头扎进去之前路明非的小臂肌肉微微痉挛了一下,他竟然是有点怕针的。
  楚子航不仅注意到了这个小小的痉挛,甚至感到新奇;他不知道他第一次自己把刀插进自己的手臂时,他的手臂上有没有这种小小的痉挛。他从未如此清晰的看到过现实,这个小小的痉挛就好像是现实本身。
  
  “你在学生会里怎么样?”
  “师兄,你现在有空吗?”
  路明非的话音踩着他的话音而来,好像真的是一种心有灵犀似的;楚子航才刚刚转过身,还没来得及把对面的人放进眼睛里,语句就迎面而来,他们沉默得太久,这会儿有些猝不及防。
  他在这种猝不及防里抛弃了自己原来找的话题,从善如流,“我有空,什么事?”
  “师兄你看过《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吗?”楚子航接到了第二个措不及防,面瘫脸上都露出了一丝疑惑。路明非看出他的不解,补充说,“高中的时候在文学社讨论过,感觉师兄你可能也看过,就问问。”
  “米兰·昆德拉,我看过。”看书是楚子航为数不多的爱好,所以他什么样的书都读过一些,更何况这本的名气非常大。不过路明非一定无法想象他是怎么面无表情地看亨利·米勒写那段弹车尔尼的,不过即使看到了,可能也就吐槽一句“师兄你真是个闷骚无脸男”。
  “空闲的话,读读书可以吗?突然想起一些高中的校园传说,师兄你听说过吗?”
  “没听说过,而且我手边没有书。”所谓校园传说也只可能是关于“导航社”之类的,楚子航不感兴趣;可是为什么是书?或者,为什么是这本书?
  “网上可以搜到…师兄你不会从来不看盗版书吧。”
  楚子航确实不看盗版书,“…从头开始?”他挺执着的,是想说什么吗?
  “你可以读?”
  “可以。”牛郎可以当,车尔尼可以弹,这书也可以读。
  “从托马斯的‘两年假期’开始吧。”他笑了,像是楚子航的严肃认真逗笑了他。
  
  托马斯的两年假期无非就是讲他在那两年的窗户擦洗工生涯里的生活,以此来剖析托马斯对于女性身体一刻不停的追求的内在动机。
  楚子航的声线跟楚天骄一脉相承,他坐在床边,长得过分的睫毛掩着他专注看向屏幕的黄金瞳,用他念情诗一流的嗓音念出托马斯那长得数不清的情妇史中的故事。
  首先是托马斯如何从一个像鹿又像鹤的女人身上,获取他所求的“公式”;其次是和一个曾在电闪雷鸣下的地毯上与他在一起的女人谈话——这个女人准确地把握了托马斯的冷静和置身物外。
  但昆德拉为托马斯进行了辩解,“ 她不好的不是他,而是他的记忆, 无能为力, 记忆将她从爱情区域排除出来。……从他遇到特蕾莎起,再没有女人有权利在他大脑的那一区域中留下一丝印痕。”
  这话说得感人肺腑,让人几乎产生了对爱情的向往,让人忍不住遐想住进他人的诗化记忆中会是一件多美丽的事情。但是他们的读书会中断在这里,这一段刚念到结尾,船体就发出了异常巨大的声响,楚子航一下子站起来。舷窗外面是冰山的巨大影子在迫近。
  楚子航有必要去确认 YAMAL 号的情况,走到门口又想起来路明非还在,他转头对路明非说:“你不要出去。”
  路明非愣了一愣,点点头说,“我不出去。”
  楚子航又看了他一眼,像在确认,然后走出了房间。
  关门的时候好像又带起一阵风。
  
  路明非眼前是夏草摇曳,白云清风的场景。路鸣泽坐在花间,端着一杯 Gin & Tonic,透明的酒液在光下闪着冒着晶莹的气泡。他看到站在一旁的路明非,笑着对他举起酒杯,向他致意。
  “哥哥你看,他们多幸福,笑得多开心。”他举着酒杯,看向远方那对情侣,穿着白裙子的身影轻盈的围着那个一尘不染的背影蹦蹦跳跳,他们的指尖却始终勾在一起: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像在跳一支舞;她突然又好像累了,一下子坐在草地上,本来在领着两人往前的他也自然而然地停下来,坐在她身边,让她把发尖搭在他的肩头。
  “哥哥,你不看看吗?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说要用自己的命换他们两个的,哈,我做的可真是亏本生意啊。”小魔鬼沿着杯沿抿了一口,表情又很嫌弃;Gin & Tonic 不过只是金酒兑点气泡饮,除了足够烈之外只能说普通,楚子航喝它正是因为它普通,普通得不现实,就好像一剂无味的酣睡药剂。
  嫌弃过手里的酒,路明泽又很开心地笑起来,“不过如果是哥哥的命,亏本我也买。”他赤金色的眼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只盯着路明非,“哥哥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
  “路鸣泽,你够了。”路明非的声音被压抑得低沉,“你给我停下。”
  他还是没有去看那边,可是风声中楚子航好像在念情书,要命的声线混着铜铃响往他脑袋里钻;他感觉他的脑子就是一片土,土里面熙攘着住满了拱来拱去的土壤小动物,痒得他想把它们挖起来,丢到酒精里去淹死。
  “还是哥哥你其实比较想要楚子航?”小魔鬼晃了晃手里的酒,一双明亮到妖异的黄金瞳朝他们看了过来,“路…明非?”他的声音正像他在自由一日被路明非击昏以前那样,迟疑着有点不可置信的样子,迟疑是因为楚子航有近视,不可置信则像是想说,原来是你,有点等待的意味。
  他不等路明非回应就站起来,离开了手边的女孩,女孩的形象渐渐模糊,他渐渐清晰。他像一只水鸟,缓缓收起翅膀,从空中优雅地滑落,停在路明非身旁。这只水鸟带着他独有的气息,海潮涨落一样传来阳光、松柏木林、雨水、新鲜草芽和泥土的味道。
  他的每一根线条蜷缩又舒展,美得如诗如画;他手臂上温顺的静脉伏在静默的白之下,隐隐露出些颜色来,云白山青。他抓住路明非的手腕,他的手白皙、修长、温暖,而且有力。
  指腹压住了路明非手腕外侧的那条脉,他感觉到那条脉中的搏动立即聒噪起来,感官鲜明得不像是在灵视之中。路明非此刻不敢动作,有如受惊的鹿。
  “你怎么了?”他太近了,近得路明非的灵魂就要从这具躯体里落荒而逃。路明非从来没有这么恨过楚子航的声音,他国旗下讲话的时候没有,他要多管闲事的时候也没有;这声音像暗涌,藏在海潮底下,不注意就抓住泳者的踝,把他们往水下拽。
  但这只是梦,是路明泽创造的天马行空的灵视,不论有多美多好,糖衣底下永远是苦的。路明非深吸一口气,一把甩开那只手。
  “得了吧,路鸣泽,这不是楚子航,这也不会是楚子航。”你没必要拿这些来糊弄我,就像你没必要把她们的心当作一张纸。
  小魔鬼不怒反喜,他心思千回百转,走出一个弯还有下一个,逃不出去。
  “是啊哥哥,这不是楚子航,楚子航永远也不会是你的。
  “哥哥你没听他说吗?从他遇到她起,再没有人有权利在他大脑的那一区域中留下一丝印痕。你永远不可能得到他,因为他的记忆永远不会对你敞开大门。”
  小魔鬼猖狂地笑着,“哥哥你绝望吗?你喜欢陈墨瞳,我可以给你 ‘showmetheflowers’,也可以帮你英雄救美,她如果知道你做过的事,可能早就爱上你了。陈墨瞳不过是一个女孩,女孩们的爱从来不是给最好的人,而是给她们某一瞬间的犯傻:某个瞬间犯傻地觉得你无所不能;我以为绘梨衣已经教会了你这个道理。”
  他的语速越来快,像一场疾风骤雨。
  “但楚子航不是,他心里住着夏弥,也只有夏弥,我没法帮你毙掉她,也没法去驱赶她,毕竟连哥哥都还没走进他的心里,我又怎么能进去呢?她甚至永远不会是楚子航的,但她又永远是楚子航的,哥哥你明白这对一个男人来说多迷人吗?”
  路明非攥起拳头,手背上崩出了青筋。
  “路鸣泽,你别在这里瞎逼逼,”他愤怒的声音在这个空间里回荡,“你他妈懂个屁的男人女人!”
  路鸣泽没有退却,他换上一副泫然欲滴的表情,“先别急着否认我,我可是最懂你的人啊,哥哥!我是你的弟弟,我是唯一与你紧密相连的东西。哥哥你敢说你真的不嫉妒吗?不嫉妒夏弥在楚子航心里的位置吗?
  “有时我都替你难过啊哥哥,你为他付出生命,他知道吗?在北京,他就只顾着去找他的夏弥,他不关心你怎么带他走出尼伯龙根;你找他时有多辛苦,多绝望,他不会理解;你为他放弃了什么,你撒谎又是为了什么,他不了解,却只看到你隐瞒的恶行。
  “夏弥救他一次,他就爱上了她,可你已经救他多少次了呢?不论你做什么,他都看不到你的,因为他脑中的那片区域无关于你。你不难受吗?我在替你难受啊。”他说着就好像 3e 考试时那样,眼角静静流过晶莹的泪水。
  “哥哥,你觉得你还能撑多久呢?你已经力不从心了。想跟夏弥一样吗?想让他看到你吗?那就把一切都交给我吧,拥抱我们原本的存在,再让他来杀了你,这样他就会永远记得你了——多好啊。”
  “还是你想继续负隅顽抗,却时不时放我在你想保护的人身边转悠?你不怕吗哥哥,你不怕我为非作歹吗?你不怕我伤害他们吗?”
  说着他把手上的酒杯甩出去,向着那个刚刚已经模糊下去的楚子航的影子上摔去。路明非一下子跳起来,去接那个杯子。即使这不是楚子航,他也不会放任路鸣泽伤害他;这一刻就像他想起那个梦,那个放开绘梨衣的梦,他一直想知道,如果他没有,那个女孩的结局能不能有点不同。
  所以他用上了全力,不论那是酒杯还是其他的任何什么。
  但就在他跳起来的时候,夏草白云的情景突然就消失了,现在是他从床上一跃而起,往书桌那边扑去。突然他看到了窗口那个在下落的东西,青铜的颜色划出一道隽永的痕迹,奔向的正下方那一滩危险的液体。
  路鸣泽的声音还在风中大笑,“我看哥哥很不喜欢这个铃铛,那就干脆毁掉如何?”
  路明非心头狂跳,在空中改变姿势,想要用手抓住那个铜铃。但他刚刚才经历了一场大型急性器官衰竭,丢失了全身几乎所有的血液,这让本来不该这么困难的事情剧烈地消耗着他的力气。
  铜铃是小魔鬼作乱的工具没错,里面的东西却是夏弥留给楚子航的唯一纪念,他不敢去想失去了这把钥匙的楚子航会是什么样。楚子航的人生已经有足够多的起伏,即使没有他的落脚之地也无妨。但他不想让楚子航也失去自己的落脚之地,不想让他失去夏弥存在的痕迹。
  正当他险险地接住了那个铜铃时,门口传来了开门的响声,旧力已去新力未生,他还没办法做出任何动作,就觉得手心里冒出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一瞬间把铜铃和空气加热到极高的温度,然后猛地一收缩,空气中的粉尘被卷进来,产生了一场小小的粉尘爆炸。
  路明非一下子脸色苍白,这是什么他还不清楚吗?这是毁灭性的、位列序号 89 的言灵·君焰,或者这些灵对路鸣泽来说根本没有区别,不过是随意而为,连咏诵都不需要。
  但他就是要用君焰,摧毁路明非还不够,他要一同毁了这两个人——楚子航只能看着自己最关照的人用最熟悉的火焰融毁他最重要的东西,路明非则永远不会原谅自己亲手杀了楚子航的夏弥。
  “如果那些都不怕的话,哥哥,你不怕我伤害吗?”这是多么有趣。
  路明非从空中一直扑落到地上,发出像小行星撞地球一般的动静。痛觉已经达到顶峰,再往上走是就麻、是晕眩、是动弹不得。他只能尽最大的努力站起来,用尽力气来落荒而逃,因为他此刻真的不知道怎么面对楚子航,就连抬头时的区区一瞥都不知所措。
  他牙缝里只挤得出一句,师兄,对不起。连声音都变了形,喑哑的、重的、痛的。
  然后他夺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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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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